作者goldshrimp (黑色蘆葦洞)
看板marvel
標題[創作] 紅磚屋的故事
時間Wed Jul 9 16:03:14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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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老人過世後的一週接到這個案子,那是一個在半山的紅磚別墅,別墅外爬滿了綠色
的爬牆虎。
聽說老人生前是個隱居的詩人,我不大懂文學那方面的事情,我的工作只是在人死後,幫
忙整理屋子罷了。
老人死在屋裡的書房,人家說近年來腦筋不太清楚了,但脾氣還是很執拗,前陣子突然辭退
了打掃的阿姐,沒多久人就走了,幾天後才被發現。
當我踏進書房時,卻很驚訝地沒有聞到任何異味,反而是一股淡淡的帶有煙燻味的木頭香
氣。窗戶半掩,陽光斜灑進來,
書櫃裡擺滿了書,地上到處是一落一落的紙張,雖然書房裏頭的東西很多,但其實並不凌
亂。
我隨意拿起幾張紙張,赫然發現這些紙張都是沒寄出的信。
一張一張寫滿相思之情的信紙全部是給一個叫做「茵」的女子。信中偶爾還會附上屋主寫
的小詩,屋主是真有才氣,連一向沒有文學細胞的我都被那濃烈的感情和唯美的文字吸引
。
我將那些紙張整理綁好,一一裝入紙箱,接著走到了臥室。
臥室牆上掛了一套整齊的男士西裝和毛呢帽,尺寸略窄小,床上還攤著一套深色的睡衣。
床邊的書桌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硬殼書。
我好奇地拿起書,發現這並不是書,而是一本日記。奇怪的是,整張桌面都覆滿細細的灰
塵,唯獨那本日記沒有灰,好像剛剛被人翻閱過。
看了看上頭的時間,這很有可能是老人死前最後一則日記。
我承認出於一種窺探他人人生的心態,我情不自禁讀起了那篇日記……
****************
三月二十日 晴
我有一種感覺,與茵重逢的日子要來了。
此刻窗外的陽光從窗櫺灑落,在木地板上投下一格一格的光影。光影在動,好像茵的裙擺
。茵曾經站在這樣的陽光下,穿一襲米白色的洋裝,領口繡著細細的藍絲邊,身後是盛開
的櫻樹。她對我笑,笑容裡裝滿了整個春天。
這些年,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鏡子梳頭,仔仔細細地用髮油將灰白的髮絲一絲不
苟地往後梳齊。換上燙得筆挺的襯衫西褲,繫上打了溫莎結的領帶,灑上木質香氣的古龍
水。
她一向喜歡看我穿正裝,我也貪圖她雖然沒說出口,但眼神中的讚賞。
我想萬一她來,我希望她能看到我最好的樣子。
我也還記得茵的聲音,說話如三月的雨,落在心頭柔柔的,讓我浮躁的心都平靜了下來。
沒料到後來我們竟沒來得及說一句再見。
我只好每日寫信,只是也不知道要寄去哪裡。
旁人總說我糊塗了,我也不想爭辯。因為世人都不懂,不懂如何思念一個人到把自己磨成
對方的形狀。
有那麼幾次,茵曾來到我的夢中。
我問她這些年她到底去哪了,但她總是不說。
夢裡我們在湖上泛舟,在森林中散步
她讀詩給我聽:「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當年在學校裡,就是詩選那門課拉起我們的緣分。
我愛寫詩,自己謅了許多小詩寫在紙箋上給她。
她常常眼神中滿是期待地說:「這是寫給我的嗎?」
在夢中,茵的笑容依舊那樣的美,如同冬末初春湖水,平靜、輕柔、但也總是帶著不肯久
留的清冷。
而美夢總會醒的,醒來日子依舊。
我已經老了,很容易忘記事情。電話號碼、地址、今日是星期幾,這些都模糊了。但她的
樣子、她的聲音,我總能清楚記得。她對我說過的話,我能夠一字不差地寫在紙上,一句
句反覆琢磨,彷彿這樣,她就會從字縫裡走出來,回到我身邊。
信越寫越多,堆滿整個書桌,有些字跡已模糊不清。
但每一張紙上,都有她的影子。
「你什麼時候才肯放下呢?」朋友們總是問我。
我也總是搖頭。
放下?怎能放下?
昨天傍晚時,我又夢見她回來了。
我們坐在書房裡,她一身素雅的深藍旗袍。她替我披上那件舊呢大衣,說:「你氣管不好
,別著涼。」我眼淚落下,濕了襟口。她只輕輕靠著我,對我說:「是時候了,走吧,我
們該走了。」
我用力點頭,眼淚忍不住潰堤,我終於不用再等了。
在書房椅子上驚醒後,我發現身上真蓋了件衣服。
我知道,她來過,這次是真的,不僅僅是夢。
我問來打掃的阿姐:「你幫我蓋的衣服?」
她愣住,說她才剛到,還沒進書房呢。
我笑了。是她,一定是她。
我深信,不久後,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
我看著屋主的文字,心中悵然又帶點溫暖。
老人的戀人現在應該也已垂垂老矣,不知道是否還在人世。
若戀人已經過世,那她是否真的入夢來接走老人呢?
我呆站在書桌旁好一會兒,才突然驚覺自己已經花了太多時間發楞。
我可是來工作的啊!
我急忙回神,準備趕快打掃。
打開書桌最底下的抽屜,一份暗褐色的皮件夾立刻映入眼簾。皮件夾上方壓著一束乾燥
薰衣草花束,被黑緞帶細細綁住,放置的位置像是特意為誰留著,薰衣草顏色還在,像剛
被放置不久。
薰衣草是安眠的香氣……是誰將這些東西放在這裡呢?
我打開皮件夾,一張照片從中掉了出來。
那是張黑白舊照片,照片裡,新娘一身白紗,面容秀麗,神情羞澀。旁邊站著一個梳著頭
,戴著圓眼鏡的斯文男子,她的臂彎勾著男人,兩人都戴著白手套。
「這難道是茵?」
的確是個美人啊!老先生年輕時也是文質彬彬,風度翩翩呢!
皮件夾中夾著一張黃紙,上頭四個大字寫得非常清晰:結婚證書。
結婚證書上寫著新郎和新娘的名字:杜風濱 和 程茵茵。
「名字也是挺風雅的」我這麼想著。
此時我突然發現結婚證書後面那疊卡紙中,有張紙角斜岔了出來,而上面竟然寫著「死亡
」兩字。
我連忙將那張紙抽出來,我愣住了,那是張死亡證明。
死亡的人是杜風濱,享年僅僅三十六歲。
接著我發現那皮件夾裡還夾了許多照片,裡面有男人的獨照、女人的獨照,也有兩人的合
照。
照片中的男人,年輕、清瘦,戴著圓眼鏡,梳著整齊的頭,穿著西裝正裝,照片背面寫著
「杜風濱」三字。後來可以看出,男人逐漸顯露病容,臉頰逐漸凹陷,而他身邊的女子的
臉上也失去了光彩,笑容看起來是用盡氣力撐起來的。
我實在被搞糊塗了,杜風濱若早就死了,那是誰住在這裡?
我四處張望著想找些線索,眼光落在書桌上一個翻倒下來的相框以及相框旁的藥袋。
我將翻倒的相框扶正,照片中是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
我又拿起藥袋,這才終於明白了。
原來那些深情的信,那些等待,都不是為了「她」。
而是為了「他」。
那照片中是一個穿著三件式西裝男裝的女子,而旁邊的藥袋則寫著程茵茵三個字。
藥單上的適應症是阿茲海默症。
原來住在這裡的,並不是杜風濱。而是「茵」本人。
我推敲出故事的輪廓:在阿茲海默症的迷霧中,程茵茵將自己分裂成兩半了。
一半是個等待的老者,一半是那美麗的戀人,而這一切,是為了將那已丟失的,生命中的
美好片段再次找回:年輕美麗的自己和與摯愛的丈夫。
老人盼望著的,那個美麗多情的「茵」,其實正是年輕時的自己,那是「她」自己青春的
模樣。而因為過度思念已故的亡夫,她竟然又把自己投射成丈夫,「他」每天梳著丈夫的
油頭,穿著和年輕的丈夫一樣的衣服,灑著丈夫用慣的古龍水,並熱愛著年輕的「茵」。
她熱切地寫著信,那些內容也許就是孤單老去的程茵茵還沒來得及跟英年早逝的丈夫述說
的情感。
此時桌上的日記本扉頁突然動了起來,明明窗戶關得好好的,屋內一點風都沒有,但那日
記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翻開了,一頁又一頁。
我瞪大眼睛盯著那自己翻動的書頁,翻到某一頁便停下,再也不動。
上頭歪歪斜斜寫了一段話:
夢裡尋他千百度,原來我一直活在一場夢裡。
如今夢將醒,終於能與他重逢。
我無法解釋眼前發生的一切,但心中卻沒有恐懼。
我伸出手輕輕合上那本日記,彷彿這一切都不是紙上的文字,而是真有人在我眼前低聲說
著故事。
這棟半山紅磚屋此時靜謐無聲,只有窗外陽光透過爬牆虎的葉隙斑駁灑下,如同被時光濾
過的回憶,充斥在這空間中。
我走回書房,空氣仍帶著一絲溫暖的煙燻木香,我想那不是現實中的氣味,而是記憶中的
餘燼——是程茵茵的丈夫曾愛用的古龍水氣味,是他們一同生活過的氣息。
我坐在書房的椅子上,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你什麼時候才肯放下呢?」程茵茵的朋友曾這樣問過。
但她沒有放下,反而將自己活成了愛人——在記憶一點一滴被時間侵蝕殆盡之前,她用殘
存的力氣與想像力築起了一座扭曲的夢境。
在那場夢裡,程茵茵依舊穿著藍花邊的白洋裝,笑容裡裝滿整個春天,在那場夢裡,杜風
濱沒有英年早逝,而是從一而終地愛著程茵茵,直至終老。
我不禁搖頭。
「2025年已經沒有這樣的愛情了。」我心想著。
後來,我仔細地收起那日記和皮件夾,小心地封進紙箱。
我不知道是誰會來點收這些文件,抑或所有的回憶都終將變成回收場的一疊廢紙。
但我深知這些東西也許在旁人眼中只是廢紙,可是我看到的是程茵茵對亡夫的悼念,也是
她對青春的最後一場守望。
準備離開時,夕陽正落。
半山紅磚屋彷彿被鍍上一層金光,看起來美極了。
我回頭望了一眼那棟屋子,忍不住喃喃說了句:「希望妳已經找到他了。」
風再次輕輕吹來,頭上的樹枝輕響,彷彿聽見有人在笑著應允
我正準備轉身時,餘光瞥見二樓書房的窗戶——那扇我方才親手確認已關上的窗,此刻卻
悄然打開了一半。
斜陽中,窗後似有兩道並肩的剪影,模糊不清,卻那樣自然地並站在窗邊。
我揉揉眼,再看時,窗後只剩斑駁光影,但那扇窗的確是半開著。
我不再回頭確認,只是忍不住微笑,低聲說:「那就好。」,然後走下了小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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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本來打算投稿的文章,錯過了期限
算是李商隱詩選那篇短文的變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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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viwrabbit: 不錯,如果還有別的投稿機會就好了 07/09 17:06
推 beastwolf: 原來!才在想說之前好像有一篇也提到李商隱的詩 07/09 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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